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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条马路见证上海改革开放40年——杨树浦路:镀了金的水岸,剪不断的工业乡愁
2018-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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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正是杨浦滨江分外多彩妖娆的时候。各类叫得上或叫不上名的芒草,已成网红景点的粉黛乱子草,交织出一大片金与粉,装点着取景框里的杨浦大桥。懂点摄影技巧的人会指点:傍晚来临时,镀了金的水岸颜值最高。

 

 

空中俯瞰黄浦江滨江百年地标——上海百年水厂杨树浦水厂和东方渔人码头  文汇报记者袁婧摄

 

 

20世纪初的杨树浦水厂(资料图片)

 

 

杨浦滨江边,已成网红景点的粉黛乱子草

 

 

    上世纪20年代建立的纺织工厂,现已成为亚洲规模最大的时尚中心———上海国际时尚中心。图为改造后的国际时尚中心标志性的屋顶

 

浪漫的美景,对忻德龙、陈根妹和顾文娣而言,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半个世纪甚至更久的时间,杨树浦路周边就是他们的家。他们在这里长大成人,在这里踏上工作岗位,又在这里品尝过产业升级转型带来的复杂阵痛。如今,在这条老上海心目中机器轰鸣的不眠之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专家口中“世界上仅存的工业锈带”上,他们熟悉的厂房、仓库、旧烟囱、鹤嘴吊依然在,只是都被透气、亲水、缤纷的视觉设计柔软了身姿。

江风习习,芒草们舞出了风吹麦浪的欢欣。老工人们按下快门,发送朋友圈,旧时工友都来点赞——致我们的乡愁。

化工厂、煤气厂、制皂厂、鱼市场、自来水厂……记忆里的气味好像都散去了,又好像都还在

杨树浦路不算长,东起黎平路,西至惠民路接东大名路,全长5586米。但这条被称作“沪东第一路”的马路,其内涵又实在丰富,以致定义它可以找到许多种方法。从行业分,上海曾仰仗的轻工业种类,这条路上几乎应有尽有;按时间轴,这里的厂家有太多可称“鼻祖”;还有种角度,当年,上海乃至全国小青年新婚时,新房里有多少“杨树浦路出品”,某些时候标注着生活质量几何。

但有一条路径,却是非得日日与之耳鬓厮磨的人,才能探入。

“闻着味道就知道这是什么厂了。”忻德龙今年66岁,在杨树浦路上生活的半个世纪里,他曾经可以凭气味定位。煤气味重的地方自不待言,杨树浦路隆昌路口,杨树浦煤气厂所在地;混杂着硫磺、檀香、化工香气的地方,是宁武路口的上海制皂厂,为白丽香皂打出过“今年二十,明年十八”的时髦广告语,更有一块貌不惊人的“臭皮皂”实为深受上海妈妈喜欢的固本皂;有化工糖精味道飘出来,那就是眉州路旁的原明华糖厂、现上海化工厂了;再往西行,丹东渡轮渡站一到,鱼虾腥气就会盖住工业气息,成了杨树浦路边独特的所在;到了许昌路,忻德龙供职的杨树浦水厂里,漂白粉的味道已然成了他记忆的一部分。

现在,带着各自标识的气味好像都散了去。第一毛条厂停产,鱼市场拆除,化工厂变身化工科技园区,煤气厂、港机厂、锅炉厂等纷纷关停并转。

但有些味道又好像悉数留在了风里。杨浦区是除了浦东新区之外黄浦江滨江岸线最长的一个区域,15.5公里被分成三段:南段,从秦皇岛路到定海桥;中段,整个复兴岛及周边区域;北段,军工路沿线。整个滨江改造规划按照先南段、再中段、后北段的节奏进行。如今,杨浦滨江南段5.5公里贯通,冷硬的工业遗存都成了空间设计的宝贝,以独特的历史文脉点缀新型的开放水岸:废弃钢材制成的码头搬运工雕塑、鱼篓与渔夫雕塑等提示着往日的嘈杂;纺织厂的旧廊架、船厂的废船坞、化工厂的原料管、木材厂的废料逐一变身为灯柱、长凳、垃圾桶,嵌入亲水平台,成了今天老百姓漫步滨江时不可或缺的休憩设施;而第一毛条厂原址,一栋英式旧洋房与杨浦滨江所有66栋历史保护建筑一样“按兵不动”,只是周身的洼地被设计为海绵形的“雨水公园”。

杨树浦水厂倒是仍延续着1883年以来的供水状态,“但是你注意到了吗?水里的氯气味道没了。”忻德龙说,传统的氯气消毒如今被臭氧取代了,“大约10年前,厂里开始启用臭氧消毒。每天会有车从宝钢驶来,里面装的就是零下130多摄氏度的液氧。成本高,但对人体有益无害。”2014年,杨树浦水厂不再从身侧的黄浦江里取水,而改用青草沙原水取水,从水源到输送的水管全部升级换代。

忻德龙记得,自己就职期间,水厂最人丁兴旺时,有五六百号人同时上班。而现在,每天有四分之一的上海城区用水从杨树浦水厂潺潺流出,厂里工人却是百人足矣。“过去是人工劳作,现在都是电脑化、自动化。”被“省”下的工人们也并不闲着,他们加入杨浦区的志愿者队伍。从每周二四六开放的杨树浦水厂科技馆,到每月一天登记参观的水厂游,再到滨江岸线水厂段的志愿巡逻,都有这些老工人的身影。

清花间、上浆间、粗纱间、细纱间、烧毛间……当纺织的72变跳出“一间间”,世界变大了

陈根妹今年也66岁了。在上海第一毛条厂工作的20年里,她也有关于气味的回忆。工友们最怵洗毛间飘来的气味,那是一种焦毛气混着高温湿气涌入鼻尖的感受,“洗毛条的大多是男同志,真是辛苦”。但比气味更浓烈的,是“上海纺织”四个字在她生活里的分量。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许多国有工厂时兴在年节时候发放福利。杨树浦路两边,南厂北住,不一样的资源常能从路的南边惠及北边的弄堂。冷冻机厂的工人有吃不完的鱼鲜,哪家亲戚来沪住进水产大厦,家里人去宾馆里洗个澡便是那个年代最惬意的一桩事。手表厂、自行车厂,都是票证时代紧俏的工作单位。再不济,冷饮间是各家工厂都有的标配,盐汽水、冰砖,是杨树浦路夏天的集体记忆。

陈根妹和爱人都在第一毛条厂工作,羊毛绒线大约是三十年前家里最不缺的好物。“我们的毛条原料相当好,都是从澳大利亚进口的。”她说,自己在粗纱间里做工,一般同时挡车两部,跟棉纺织厂细纱间的同行们比起来,算是很轻松的工作了。后者每一班的工作量是同时挡车八到十部,三班轮流倒,耳鸣、脚肿都是职业病。

粗纱间、细纱间,它们和清花间、烧毛间、摇纡间、上浆间、穿棕间、布机间、汰布间、整理间、布房间等一样,都是按纺织工序排布的不同车间。“现在的年轻人光听这些车间名字就会被绕晕,我们当时连厂都能分出许多门类,丝织厂、帆布厂、九棉、十二棉、十七棉,生产不同的纺织品,但我们都被统称为‘纺织女工’。”陈根妹记得,3路、6路、28路公交车在杨树浦路上经过,“哪家厂实力雄厚,就看公交车站是否设在厂门口。”

上海纺织最辉煌的时候,公交巨龙车纷纷在纺织厂门前设站,一靠站,人流如潮水般急速涌向厂门,过一会儿,下班的女工又似退潮一样。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仅国棉九厂就拥有棉纺纱锭12万枚、麻纺纱锭4800枚、织机2700台,年产各类纱线两万吨、胚布8000万米。年上缴利润达到5400万元,被国家经委核定为大型企业。当时,纺织是上海最大的行业,有55万职工。行业大气派也大,每当完成生产任务或者有重大节庆活动,各厂都会敲锣打鼓地庆祝。彩车锣鼓一敲,整条杨树浦路就像过节般沸腾起来。

纺织厂的女工多,福利也不错。小夫妻是厂里的双职工,组建家庭后,房子是厂里分的,生了小孩后,托儿所也在厂里面。每一天,生活就是从家到厂,从厂到家。这样的日子在进入1990年代后急转直下。时任上海纺织局局长姜光裕说:“不是纺织这个行业不好,而是当时人太多、机器设备落后,阻碍了生产力的发展。”那时起,“壮士断腕”“压锭减员”“人员分流”渐渐成了大势。再后来,上海纺织系统欢送18名空嫂走上新岗位再就业的仪式,轰动了一座城。2011年起,国棉十七厂逐步变身国际时尚中心,老厂房里换了颜色。纺织女工们一次次刷新认知:当“纺织的72变”跳脱出“一间间”,世界在变大,生活变得辽阔。

不单单是纺织厂转型、外迁。顾文娣所在的自行车厂也在2003年资产重组后搬离了杨浦,“我买断工龄后回家呆了一个半月。夏天看到街道里招收居委会干部,就去报了名,一干10多年,今年正式退休”。从“家就是厂,厂就像家”,到如今工作的意义就是“让生活更美好”,生活的意义远远超出“工厂”的范畴,顾文娣深有感触,“现在我们回头想,不光是杨树浦的这些产业,任何产业都会出现新生力量,会有更替。每个人干好自己的工作,不断完善自己,让自己适应发展,这种能力和心态的提升,其实和大产业的转型是一样的。”

浪里有“白条”、一路“十八颠”、西瓜满地漂……当奇观都付笑谈,生活的幸福指数悄悄涨了

忻德龙、顾文娣、陈根妹,他们的前半生都在杨树浦路边度过。

虽与黄浦江近在咫尺,三人的儿时记忆却和“江景”无甚关联。作为百年工业发源地,杨树浦路孕育了中国第一家发电厂、自来水厂、煤气厂,也见证了纺织、造船、烟草、造纸、制药、有色金属、机械制造等工业大户一字排开。沿路居民和黄浦江之间,曾经长久隔着工业的轰鸣。

仅有的与“风景”相关的黄浦江记忆,如今看来,不无滑稽。忻德龙说,浪里有“白条”,浦西的孩子扑腾在黄浦江里,到浦东洋泾一带摸鱼割野菜,浦东的孩子也会扎猛子过江,来瞧瞧浦西的城市风光。顾文娣对江浦路尽头的鱼市场爱恨交加,“嘈杂声从早上天蒙蒙亮就开始了,鱼腥味更是久久不散。但好的是,夏天有运冰块的车经过,掉下碎冰,捡回家拌上米醋和糖,可以自制冰镇酸梅汤。”陈根妹更有些哭笑不得,她住的丹东路杨树浦路一带地势低洼,逢雨必积水。涨潮厉害时,吨位稍大些的船靠岸,都会涌上一汪江水。“有年刮台风,下班回家走到弄堂口,大家都在笑西瓜怎么漂起来了,我也跟着笑。”谁料,走到自家门前,别说西瓜满地漂,床、衣柜也统统水上走……

现今,他们三人一个买了新房,但没舍得搬远,“常回水厂看看,情怀都在,我们心里很满足”——忻德龙说;一个虽然搬走了,但每天依然会在杨树浦路上来回走,当好福宁居委的大管家,直到不久前退休,“看着滨江一天比一天美,看着我们居民把滨江当成自己的家,幸福油然而生”——顾文娣说;还有一位仍住在原地,福宁路99弄,“72家房客式”的里弄仍旧拥挤,但当事者说“旧改需要时间、需要经费,我们有耐心,也有信心。因为那么多年来,我亲眼看着杨树浦路从热闹变得沉寂,又慢慢焕然一新”——陈根妹说。

2017年夏天,杨浦区委书记李跃旗和居民面对面。顾文娣代表居民提了几点心愿,第一希望老厂房和黄浦江能为工人留下情怀,第二希望滨江沿线增设便民措施,第三希望杨树浦路不再坑坑洼洼“一路十八颠”。此后不久,工业遗存陆续增添了二维码,情怀变得可以阅读;杨浦滨江上的市民驿站、洗手间、“东方渔人码头”的小吃店,举目可见。

在杨浦滨江漫步,在渔人码头聚餐,在以前的老厂房前看露天电影,又面朝黄浦江听听酒吧里的萨克斯声。这是陈根妹们今天的生活。“生活的幸福指数确实高了。”

记者手记

走出历史尘埃的“后工业水岸”

150年前,如今的杨浦区内无不是泥泞的乡间小路。1869年,杨树浦路始筑,全长5586米,1870年修筑完成,是当时沪东地区第一条现代化意义的马路,也是区内首条东西向的城市道路。因区内汇入黄浦江的一条河流名为“杨树浦港”,马路由此得名。

高度倚仗水运的年代,杨树浦路是各路客商登陆上海的第一站,而马路与黄浦江之间的狭长地带,因交通便利成为中外资本竞相落地之所。到20世纪上半叶,杨树浦一带聚集了纺织、烟草、造船、造纸、机器制造、制药、制皂、公用事业等各种门类的工业企业300多家,成为中国近代最大的工业基地,创造了上海乃至中国工业史上的诸多“之最”:中国最早的工业化造纸厂(1882年)、中国最早的修船坞(1896年)、中国第一家机器织布厂(1890年)、中国第一家自来水厂(1883年)、中国第一家工业化制糖厂(1913年)、中国第一家发电厂(1913年)……

大工业时代的机器不再轰鸣,滨江开发正在改写工业建筑的存在方式。

在保护与开发并重的原则下,杨浦滨江改造一方面修缮优秀历史建筑,如1922年郭氏兄弟为永安百货配套建设的仓库永安栈房,将以商务印书馆旗下涵芬楼的方式重新亮相在江边;如1883年建成的杨树浦水厂,江上架设钢木结构的栈道,既是创新,又能满足市民边欣赏江景边感受百年水厂特色。

另一方面,杨浦滨江改造工程把船坞、装卸码头、轨道、吊机等大量的工业遗存嵌入滨江公共空间。比如国内首个以海洋文化和渔文化为主题的休闲文化景区——东方渔人码头,已是杨浦滨江必到的“打卡”之地。而漫步杨浦滨江,上海船厂码头的钻焊平台变成亲水的露天广场,岸边随处可见的码头搬运工、纺织女工铁艺雕像等,无不与江对岸的陆家嘴高楼遥遥相望,对话今昔。

杨浦区的指向很明确,不只是保护孤立的一栋栋建筑,而是要成街区地保护整体风貌,像串珍珠一样串起有故事的建筑。

2018年,上海发布了《黄浦江两岸景观照明总体方案》,为每个区量身定做了景观照明主题。杨浦滨江以“后工业,新百年”为设计理念,充分体现杨浦工业遗迹与创新并存的区域特色。巨型塔吊变身闪亮的公共舞台,水厂栈桥出现发光“水立方”,古老的油罐上映射出上个世纪的工业场景……这些奇幻的灯光效果,正陆续在杨浦滨江登场,让“后工业水岸”望得到历史,更看得见未来。

(摘自2018年10月29日《文汇报》  首席记者王彦  本文图片除注明外均由杨浦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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