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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也是一门专业——读周大新《天黑得很慢》

世上许多事情就是这样，如果没有亲身经历，简单的臆想永远无法替代活生生的现实。或许因为笔者每天也必须面对两位老人的絮絮叨叨，所以读到茅盾文学奖得主周大新的新作《天黑得很慢》时，对书中的诸多细节描写，颇觉感同身受。

这是一部对老龄社会有着深入观察的用心作品。没有长期与老人的朝夕相处，根本不可能凝聚出这样细腻的文字。

周大新在书中讲述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来自河南南阳农村的小丫头钟笑漾，为了给那个后来变成陈世美的情侣、在北京高校深造的吕一伟提供资金支持，受聘为检察系统退休老人萧成杉当起了全职家庭护理。周大新给钟笑漾安排了一个医学护理的专业背景，不仅在于方便她全方位地接近正在变老的萧成杉，还因为这一身份可以有效规避伦理造成的误伤。

体量常常决定问题的复数规模。据报道，截至2016年底，全国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为2.31亿人，预计到2020年将增加到2.55亿人左右，约占全国人口17.8%。也就是说，两年之后，我国差不多每五个人中就有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人，几乎家家都可能面临老龄社会的一系列问题。如何妥善解决老年人的生活问题，越来越成为全社会的关注焦点。需要指出的是，这本书未必如其宣传推介时所称是“中国首部关注老龄社会的长篇小说”，至少笔者此前读过的一些关于老龄社会的文学著作，如伊北所著的《熟年》，至今仍印象颇深。

虽说老龄社会是全球性的话题，但在我国，老龄社会表现在我们的生活中还具有极其鲜明的个性，简而言之就是强烈的儒家属性。周大新笔下的萧成杉，就是我们精确解构这种属性的绝佳“标本”。

老年人虽然离开了工作岗位，但有些人尤其是退出官场者大多“威风”不减当年。比如萧成杉仅仅因为座次安排，就对原单位一次原本极为普通的活动深感不满。这些老年人在潜意识中觉得自己仍然属于“中流砥柱”，骨骼尚且硬朗，习惯于攥紧话语权，比如萧成杉对那些敢于挑衅自己的年轻人，毫无惧色甚至抡起拳头便揍；在家里，他们“长者”心态的表现依然抢眼，尽管儿女早就成家立业，却仍旧有着操不完的心，有时甚至表现得蛮横霸道，这也是萧成杉与女婿间矛盾难以调和的重要原因所在。

老龄，并非纯粹的生理概念。进入老龄，意味着在工作、社会乃至家庭中的角色必然转换，相关权力必然实现交接，转换交接自然会使人产生心理落差。然而，在相当部分的老人眼里，后来者总是今不如昔，所以处处不愿放手。但是，时代终究是年轻人的，这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必然规律。萧成杉处处刻意强调的存在感，本质上就是不愿放手的“症候”。这些言行除了徒增烦恼，还为女儿女婿后来的分道扬镳埋下了祸根。

老年人的不愿放手，还表现在对自己生理机能的盲目自信。尽管科技发展日新月异，人类寿命已大大延长，但人的生理规律仍旧无法抗拒。多年前失去老伴的萧成杉一度渴望重拾青春，有幸结识了退休教授姬阿姨。表面看，姬阿姨与萧成杉的最终分手与生理机能退化不无关系，实际上，姬阿姨更像是萧成杉的异性镜像。站在女性老人的角度，尽管岁月不饶人，但姬阿姨像萧成杉一样也不服输，也渴望抓住年轻的尾巴。当两个不服输的人呆在一起时，难免针尖对麦芒，短暂的容忍无法隐藏根本的隔阂。

我们常说，随着年龄的增长，许多过去无法释怀的，慢慢可以释怀了；许多过去放不下的，慢慢可以放下了。但是，对于老年人来说，退休不仅是生活的一个弯道，还是心智的一次转折。萧成杉渴望找回一个男人的尊严，但踏破铁鞋依旧回天无力。他幻想长寿，知识分子的理性也无法阻挡养生的小道消息与广告的诱惑，结果除了上当受骗还是上当受骗。

每位老人都不愿相信自己会像其他老人那样日渐衰老，特别渴望自己是上天眷顾的幸运儿，这就为那些不法分子留下可乘之机。几乎全国各地的住宅小区周边，都不乏专门针对老年人的保健营销，隔三差五总能从媒体中读到老年人上当受骗的消息。但是，老年人依旧乐此不疲，趋之若鹜，对于子女的好心劝解哪怕表面接受，心底却多存不悦。

萧成杉身上那令人迷惑的“魔性”，与老年人对生命规律不切实际的幻想不无关系。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并非真的不懂生命的规律，他们之所以渴望从各种长生不老的古代传说中觅得奇迹，根本的一点在于，他们缺乏对生命乃至生死的真正反思。

周大新说：“活着，也是一门专业，是一门我们需要在社会大学里学习的专业。”这门“专业”不仅是老年人的，也是我们整个社会的。中国家庭养老模式沿袭了数千年，如果生硬照搬发达国家的社会养老模式，肯定举步维艰。在老人眼里，社会养老机构条件再好，也会让自己背负被子女抛弃的道德枷锁，更远没有儿孙满堂的幸福。简而言之，养老不只是简单的维持生计，更在于养心，如何让老年人走出家庭养老定式，在社会大家庭中安度晚年，这是全社会应当深思的大学问。

《天黑得很慢》周大新著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周大新近影

（摘自2018年5月7日《文汇报》作者禾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