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祭扫,最值得去的地方是革命烈士的陵园;把卷吟诵,最值得读的作品是革命烈士的诗篇。我一向认为,继承传统文化与学习革命文化是相辅相成的关系。所以,作为炎黄子孙,李白要读,秋白也要读;杜甫要读,殷夫也要读。
明代唐顺之这样评价陶渊明:“陶彭泽未尝较声律,雕句文,但信手写出,便是宇宙间第一等好诗。何则?其本色高也。”我们的革命烈士用行动坚持初心,用生命诠释信仰,其“本色”何其高也!所以他们信手写出的,自然也是“宇宙间第一等好诗”。
早在2011年,我在东方讲坛作题为《在烈火中永生》的演讲时,有感而发,写过一首七言律诗。今天,在清明来临之际,试以这首七律中的诗句作为文章的标题,分四部分与读者分享革命烈士的名篇佳作,以此表达对先烈的缅怀之情。
幼时求学待开蒙先烈遗篇字字红
实践告诉我们,一个人的“开(启)蒙”教育是非常重要的,所谓人生第一步,应该走正走好。那些革命烈士的优秀诗篇,正是启蒙教育的绝好教材。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这一代人是幸运的。由于当时比较注重这方面的教育,使我们从小就有一种崇敬革命先烈的情结,这对一个人的成长有着很大的作用。记得小学三年级时,刚出版的《革命烈士诗抄》(见图)在同学中就广受欢迎。直到现在,我还记着这本书的增订版序言中的那几句话:“你要学习写诗么?学习这样的诗歌吧!你要学习做人么?向这样的人学习吧!”所以我后来学写的第一首格律诗,就是献给当时的一位为保护钱江大桥而牺牲的解放军烈士的:“游遍东南谁冠杭?杭州最恋是钱塘。钱塘桥下江潮涌,为有英雄蔡永祥。”可以说,正是革命烈士的诗篇,直接影响了我在日后走上诗歌研究和创作的道路。
我理解和赞成如今对年青一代实施的多样化教育,但无论怎么说,弱化或者忽视对革命烈士诗篇的学习,不能不说是教育上一个严重的失误。最近一段时间,我在不少单位讲革命烈士诗篇的鉴赏,课件中有一张方志敏烈士就义前的遗像,这张照片在我们那个时代几乎是家喻户晓的,但在现在的年轻听众中却是无人能识。这种现状的确令人震惊,也使人感觉到加强党史教育的迫切性。
秋白从容搜至理大钊慷慨对刀丛
瞿秋白
李大钊
瞿秋白和李大钊两位先烈,有着许多共同之处。比如,两人都是我党的早期领导人,都是新文化运动的领袖,都是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传播者,都是在敌人屠刀下视死如归的英雄。所以这里的“搜至理”与“对刀丛”,是对两人而言的,这在诗学上叫作“互文”。他们两人的诗歌,也是异曲同工,在内容和形式上都达到了一个相当高的境界。
先来看瞿秋白的《江南第一燕》:
万郊怒绿斗寒潮,
检点新泥筑旧巢。
我是江南第一燕,
为衔春色上云梢。
这是一首格律严谨的七言绝句,充分体现出作者的旧学功底。尤其可贵的是,瞿秋白作为新文化运动的代表,对传统文化并不是釆取一棍子打死的轻率做法,而是取其精华,用旧体诗的形式来为革命的内容服务。全诗釆用传统的比兴手法,用词典雅,符合传统诗歌的审美特征。同时又寓意明白,准确无误地表达了作者的革命激情和理想。诗中的“万郊”,指神州大地;怒绿,怒放着的劲草,比喻正在兴起的革命力量有着无穷的生命力;寒潮,则是比喻反动统治下的白色恐怖;诗的首句即点明了当时国内阶级斗争的形势。第二句的“检点”,是整理、选择的意思;新泥,比喻新引进的革命思想,也就是“十月革命一声炮响,为中国带来了马克思主义”;旧巢,则是指旧中国。整句的意思是要用马克思主义改造旧中国,这是无数的革命先驱上下求索的最终结果。全诗的重点是“江南第一燕”,“江南”二字很有深意,因为江南是党的诞生地,而第一批燕子飞到江南,正是寒潮未尽、春意将临之时。诗中的“我”,并非只指一人,而是指包括作者在内的一大批党的早期革命家。末句将全诗推向高潮,“衔”字用得极佳,春色是需要花大力气衔来的,其中的寓意不言自明;“上云梢”则是更深推一步,“燕子们”飞上云端,高处不胜寒,预示着革命的艰巨性。所以,这首诗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不可多得的上乘佳作。
再来看李大钊的《神州风雨楼》:
壮别天涯未许愁,
尽将离恨付东流。
何当痛饮黄龙府,
高筑神州风雨楼。
这首诗原来有一个类似小序的题目:“丙辰春,再至江户。幼蘅将返国,同人招至神田酒家小饮,风雨一楼,互有酬答。辞间均见风雨楼三字,相约再造神州后,筑高楼以作纪念,应名为神州风雨楼,遂本此意,口占一绝,并送幼蘅云。”把诗的写作背景交代得很清楚。其中有几个问题值得一谈,一是这次的同人小饮,应是旅日革命者的聚会,否则不会把送别称作“壮别”;二是风雨楼并非实有其楼,只是风雨满楼的意思。而“风雨”一词,或为实指,或有隐喻,未能确知;三是此诗为“口占”所得,所谓口占,便是不借助纸笔,随口吟成,这是需要有比较深厚的旧学功底的。李大钊与瞿秋白一样,即便不成为革命家,光凭学问也能名垂后世的。我说李大钊的这首诗是“一字见功底”,这个字就是壮别的“别”,旧读入声,诗词格律中入声归为仄声。但在现代北方语系中,“别”已经读成平声了。北方人要辨别入声字,是要下很大功夫的。而李大钊正是河北人,应该也是不能按自己的口音辨别入声的。但是看这首诗,按照格律,“壮别天涯未许愁”的第二个字应当用仄声,而李大钊正是把“别”读为仄声的。这就说明李大钊的旧学功底非常深厚。
这是一首充满豪情的好诗,尤其是第三句用了岳飞“直捣黄龙府”的典故,使作者的胸怀变得更加慷慨,诗歌的意境也变得更加开阔。更值得注意的是“风雨楼”的象征意义,我认为诗中所说的风雨楼,应该就是类似现在的烈士纪念碑之类的建筑物,用来记录革命的风雨历程,缅怀为之牺牲的烈士,让子孙后代永远铭记。
邓中夏
在革命烈士中,能用古典诗词的形式来表情达意的高手为数不少,比如邓中夏、何叔衡、林育南、恽代英、杨匏安、吉鸿昌、杨超、李少石、刘伯坚、许晓轩等等都是。
可抛二者殷夫死愿作孤魂叶挺忠
叶挺
叶挺诗手稿
殷夫
叶挺和殷夫,一位是功勋卓著的军事家,一位是初出茅庐的作家,但他们都是“可抛二者”(生命和爱情)、“愿作孤魂”的革命烈士,他们所写的新体诗,同样具有震撼心灵的力量。
先看叶挺的《囚歌》:
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
为狗爬走的洞敞开着,
一个声音高叫着:爬出来呵,给尔自由!
我渴望着自由,但也深知到(道)人的躯体那(哪)能由狗的洞子爬出!
我只能期待着,那一天
地下的火冲腾把这活棺材和我一齐烧掉,我应该在烈火和热血中得到永生。
叶挺在皖南事变中被国民党扣押,他拒绝了蒋介石多次的威逼利诱,写下了这首著名的诗篇以明志。作者自嘲为“六面碰壁居士”,表现的是心中的愤懑和不平。这是按照手迹记录下来的原文(见图),和原先发表的文字略有不同。我认为,对烈士的诗作做文字上的修饰加工是没有必要的,因为烈士的诗都是“从心中自然流出”的好诗,对它所做的任何修改都是对烈士的不尊重。
叶挺的这首诗可以分为三个段落:劝降、拒绝、升华。这三个段落又构成一个环环相扣的整体,写得有理有力有节,读来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作为一代名将,被无端地囚于幽室,报国无门,抗日无路,这是多么残忍的事情。周恩来在得知叶挺将军被扣押后写的一首诗:“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同室操戈,相煎何急!”既是对蒋介石的抗议,也是对这首《囚歌》的最好注脚。
殷夫的那首长诗《别了,哥哥》,也是感天动地的精品力作。他的哥哥是国民党的高官,在父亲早逝的家里又是“长兄代父”,一手带大弟弟的,所以两人的感情很深。如果殷夫能够按照他哥哥为他设计的路子走,生活将是十分优裕的。但殷夫作出的是完全相反的选择,照殷夫自己的说法,这首诗“算作是向一个阶级的告别词吧!”全诗抓住亲情与立场的交织冲突,达到了既催人泪下,又使人奋发的效果。我认为这首诗的开头和结尾特别感人,开头是这样的:“别了,我最亲爱的哥哥,你的来函促成了我的决心,恨的是不能握一握最后的手,再独立地向前途踏进。”这里有亲情,有不舍,有挣扎,有决心,这样的写法才是真实的,感人的。经过了一番叙述和说理,最后的结论是:“别了,哥哥,别了,此后各走前途,再见的机会是在,当我们和你隶属着的阶级交了战火。”这不是对开头的简单重复,而是更清醒的决裂,特别是最后一句,掷地有声,体现的是一位年轻革命者从一个阶级转向另一个阶级的勇气和决心。
在革命烈士的作品中,新体诗的数量比旧体诗更多。蔡和森、向警予、彭湃、方志敏、杨靖宇等著名革命家和陈然、夏明翰、欧阳立安等普通战士,都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写出了天地正气。
浩气长存昭日月重温经典叹无穷
革命烈士的诗歌浩气长存,与日月同辉。但他们并非横空出世,而是深深扎根在中华传统文化的沃土之中。烈士之诗是古已有之的,比如岳飞的《满江红》、文天祥的《过零丁洋》、于谦的《石灰吟》、谭嗣同的《狱中题壁》、秋瑾的《对酒》等等,都是永垂而不朽的鸿篇巨制。革命烈士的诗篇与这些先贤一脉相承,三言以蔽之:“民族魂”也!
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这是《左传》转引的两句《诗经》中的佚诗。意思是孝子是不会绝迹的,因为他们的榜样作用永远激励着后人。我把它改成:“烈士不匮,永锡尔类”,说明的是同样的道理。有一位“红岩”烈士,名叫蓝蒂裕,牺牲前为幼小的儿子写了一首诗,题为《示儿》:“你,耕荒,我亲爱的孩子;从荒沙中来,到荒沙中去。今夜,我要与你永别了。满街狼犬,遍地荆棘,给你什么遗嘱呢?我的孩子!今后,愿你用变秋天为春天的精神,把祖国的荒沙,耕种成为美丽的园林!”烈士牺牲于1949年10月28日。2009年10月,蓝耕荒写了题为《写给我的爸爸蓝蒂裕》的诗歌纪念父亲牺牲60周年。诗中写道:“又是一年一度桂子飘香的季节,亲爱的爸爸,我又回您的身边。又听到您在《示儿》中的嘱托和希望,又看见您走向刑场的大义凛然。”在这首诗里,他回应了父亲的期待:“如今遍地的荆棘已被铲除,再也没有满街的狼犬。我们用变秋天为春天的精神,让祖国绿树成荫,鲜花灿烂……”
节近清明,另一位“红岩”烈士古承铄的晚辈开烈先生嘱我为《纪念古承铄烈士百年诞辰诗文集》写个序,我欣然受命。古承铄烈士留给我们将近五十首诗,仔细拜读,被其中的浩然正气深深震撼,请看这首:
苍山负碧流,寒气袭九州。
叱咤风云苦,草衰山河愁。
烽火动天地,旌旗战自由。
回光正反照,敌忾共千秋。
瞻仰来日事,春光压山头。
震撼之余,我在那篇序言中开宗明义写下了一段话,并借此作为本文的结束:“革命烈士用自己的生命和鲜血写成的作品,乃是宇宙间第一等好诗,更是教育青年一代不忘初心的绝好教材。”
(摘编自2021年4月4日《新民晚报》 作者胡中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