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母出生于1920年,到今年满一百岁。头脑依然清醒,记性不错,但身体是“去年比今年好,前年比去年更好”,状况频出,摔倒多次,进出于医院;心情越来越坏,九十岁前多宽容、明达,如今老和照顾她的次女闹别扭,“死又死不掉”成了气头上的口头禅。偶有心情平静的时候,爱说旧事,可追溯到小时同巷的二婆,除夕给她一只刚刚炸出来的煎堆,“满手是油”。
今天,与她同住的姨妹来电报告她老妈的最新评论:疫情中,大家躲在家中,出不了门,都为“没事做”而感到无聊,惟独大女婿不闷,因为天天“写东西”。老人家指的是区区。我这不快婿,并不“乘龙”,她予以谅解;她不知道我写什么,但晓得数十年来我除了出外谋生,在家码字是从未改变的习惯。她没说错,有东西可写,日子便充实有趣,不管有没有疫情。我退休前把双休日定在非周末,图的就是家里无人打扰,关在书房一心和键盘过不去。好在她没问我有没有“写出名堂”。若问,只好以“只为过瘾”搪塞。
岳母大人承认,她如今面临两大难题:病和闷。到这把年纪,生病成主业。由不得人,来了就延医服药;但闷是自找的。她脾气温和,喜欢交际。96岁前,每天拄杖下楼,约了三五比她年轻一二十岁的邻居出门散步,东家长西家短地谈半天。后来摔伤,须用步行器和轮椅,这嗜好不得不戒掉。好在耳朵好用,给情谊维持了一个甲子以上的亲友打电话,远至国内、近至加拿大同城,一谈几个小时。但近年来,能对话的不是“蒙主宠召”就是耳朵成了假摆设,改为和女儿、孙女儿们谈,后辈受不了她的唠叨,把手机放在身边,一边干家务一边偶尔应一句,表示“在听”。她不理会,只要“把话倒出来”。
由“闲”而生事,在退休群体是普遍的。与他们相反,对忙人,“闲”的吸引力多大。前半生孜孜汲汲于求学、养家、事业,闲,须偷,须挤,须买。及至老来,如果得享天年,作为对劳碌的前半生的补偿,老天爷赐予闲。然而,不知怎么一来,“闲”从香饽饽变成烫手山芋。
据我观察,老人和闲周旋一般经过三阶段:第一阶段——享受。去掉闹钟、时间表、记事簿,从“此身非吾有”跳出,居家,看庭前花开花落,望天上云卷云舒。旅游,“风光佳处便停车”。时间操诸在我,何等写意。这一阶段可长可短,端看心境。人们天真地以为这就是晚年的常态,殊不知仅类似婚姻的蜜月,自由自在是和从前的“忙”比出来的。待到退休前渴望做的事一一完成或有了了结,便进入第二阶段——无聊。老人们惊讶地发现,除非学会“填空”。从醒来到入睡,中间的时间,如果侥幸免于跑医院,抓药,那么,得做点什么,哪怕是无事忙。并非“捡进篮子就是菜”,一点也不喜欢钓鱼,却跟着“铁粉”在水边一坐就是大半天,吃够西北风,是活受罪。要“填”进爱干的事,等而下之,也是不会把日脚拉长的有趣活动。好在,已没有必要问“干了有没有成效”。无用之用,只为满足自我需求。第三阶段——习惯。因概莫能外的“退行性”,行动和语言能力日逐衰减,人生“有聊”也好,无聊也好,都渐渐抵达尘埃落定之境。认命,沉静地,麻木地面对自己和外面的世界。我可爱的岳母正缓缓进入“第三”阶段。
这么说来,过了退休之年而不退的群体中,那些经济优裕,钱纯属次要乃至累赘的“笨蛋”,其实是聪明人,因为来不及培养嗜好,“上班”依然是唯一的寄托,以此规避赋闲以后迟早出现的无聊。问题是:能不能干到两脚一蹬的最后一天。
(摘自2020年9月9日《新民晚报》 作者刘荒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