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聊没几句,徐安玲皱起眉拿过晾在记者手边的山水画,重新铺在桌上修改起来,全然忘记了这是一场正在进行的采访。几分钟后,徐安玲停笔,展眉如初,“不好意思,看到几处不完美的地方,不改掉心里不舒服。你继续问……”她说。
就在上个月,家住上海金山区朱泾镇的徐安玲从中国美院中国画专业顺利毕业,获得双学士学位。与众不同的是,徐安玲今年70岁,在中国美院的求学超过12年。“70岁阿婆获美院双学位”的故事上了微博热搜。
她从小喜欢画画。当时家里条件不佳,她只能坐在田垄上用铅笔描摹生活。后来她随丈夫去杭州,做过机修工、司机,因忙于生活,只能把这份喜爱埋在心里。退休后,她又一次拿起画笔。重燃的热情一发不可收。她还通过成人高考,进入中国美院的全日制大专,毕业后通过“专升本”读了两个学士学位。
记者在徐安玲位于金山朱泾的画室见到了她。她说,学画和求学这条路走了12年半,真的很累,但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也有梦想
徐安玲的画室里,陈列着她这12年来的作品,有临摹的,有写生的,也有专为参展创作的。她不舍得卖出任何一幅作品,因为随着自己画艺和审美能力的进步,她总能找到画里的缺点,一旦卖掉就很难温故而知新。
学画得从2009年说起。那年,58岁的徐安玲进入位于杭州的中国美院进修班学习,分别学了山水、花鸟、书法等。徐安玲提高很快,2013年的时候还临摹过一张宋代范宽的《溪山行旅图》,其他美术作品也多次入选、入围国家级美术展览。一天,她问老师,自己能否考中国美院的全日制大专,得到的回复是,按照她的绘画水平,只要文化分上线了就能被学校录取。
徐安玲觉得,上进修班提高也快,但总会被人诟病是“野路子”,她渴望着进入中国美院感受下系统学习,做一名科班生。另一方面,上大学是她几十年的夙愿。
2014年,她报名参加成人高考,报考了中国美院的书法专业。她文化程度不高,过去没学过英语。她只知道考英语要备一支2B铅笔,连答题卡都没完整涂过。150分的英语卷子,她蒙了49分。语文考试发挥得好,3道作文题,其中一道是用600字叙述自己考大学的原因。她洋洋洒洒写了800字,回忆了考前报名时有人议论:“你孙子都不带,整天跑来跑去,这不是发白日梦嘛?”写到这里,考场里的徐安玲热泪盈眶。
专业科目考的是楷、行、草、隶、篆五体字,加上篆刻用的“硬稿”,这些可都是徐安玲拿手的,攻下专业科目自然不在话下。徐安玲如愿考取了中国美术学院成人大专班,成了一名全日制大学生。
从零开始学英语
入学第一天,同学们都以为她走错了教室,甚至有人以为她是哪位同学的家长。落座后,老师的一席话打破尴尬:“徐安玲也是我的学生,你们的同学。你们不能叫她阿姨或者奶奶,要叫她徐姐……”
班上的年轻人衣着时髦,头发也染成五颜六色。上课前,徐安玲总会对着镜子,挑出白发,用发油逐根染成黑色,“看着年轻些,也不会给孩子们造成太大压力。”徐安玲也知道,毕竟自己的年纪都能当同学们的奶奶了。
徐姐心态年轻,对班上同学也很体贴。她甚至还会教班里女生谈恋爱:“内心才气是女生最好的化妆品。”不知不觉,班里同学和徐姐打成一片。
除了面对外人的眼光,文化课也是徐安玲的拦路虎。她得补上英语这块短板。她找出孙子的英语课本和作业本,从抄写26个英文字母开始学。她还买了英文版书籍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啃。“用平板电脑上的英语词典,能查单词、听发音,是学英语利器。”她说。
2016年,徐安玲顺利毕业。不过,她并不满足于这张大专文凭,决定参加“专升本”考试。她还编辑了条短信发给中国美院负责招生的老师:“我也年轻过,当时机会不好,你们能否接纳我这个老学生?”
2017年,她参加了全国成人高考(专升本考试)。这时候的徐安玲文化课成绩补上了,书法专业能力也有精进,最终成绩超过录取线87分。
当时66岁的徐安玲体验了一把放榜前的焦虑。她忐忑不安地刷新着招考网页信息,直到弹出一句:“恭喜你,已被录取!”她喊出了声,恨不得赶紧把好消息告诉身边所有人。当晚,她备了茅台和五粮液,叫上同学一起庆祝。
无论烈日炎炎还是霜雪满地,她从不缺课,会第一个进教室抢占第一排座。就算假日,她也在教室里临摹字画。“年轻学生理解快,每天练习3-4小时就能掌握。我一定要付出很多倍的努力才行。”为了不输给年轻同学,徐安玲会现场拍下老师们的示范,课后反复揣摩模仿,常常一画就是十几个小时。
沉迷书画,加上上了年纪睡得少,徐安玲的作息时间和年轻的室友们不一样。为了不影响室友,她常常早上5时悄悄起床,蹑手蹑脚离开宿舍直奔教室画画。到了10时左右,年轻人都起床了,她才回到宿舍洗漱。
毕业前,每位同学都要经历“毕设”这一难关,徐安玲也不例外。“毕设”包括了毕业创作和论文。第一个学位的毕业创作,徐安玲选择了用隶书创作东汉文学家张衡的《归田赋》,毕业论文与毕业创作的题材相关。有同学还吓唬徐安玲:所有人都会盯着你的论文,你也一定会被抽中要“盲审”。徐安玲没被吓住。
她创作的《归田赋》宽一米,长约二米,前后完成了十余份,再从中选出了一份作为最终答卷。指导老师夸赞徐安玲笔画饱满,用笔老辣。徐安玲说:“我年纪大,自己的作品自然有了‘绝知此事要躬行’的人生阅历,年轻人的作品用笔秀丽,笔触间有着无限生机。”
2019年毕业典礼前,68岁的徐安玲成了一名艺术学学士。她还获得了“优秀毕业生”的荣誉。
暑假结束,徐安玲又一次入学。这一次主修中国画。“国画老师要求下笔无悔,不能修改,对我来说,这个难度特别大。书法是中国画的基础,好在这几年对书法的练习,让我的线条有了进步。”徐安玲说。第二次“毕设”,徐安玲每晚都会练习到12点,有时她索性在教室里搭个帐篷过夜。毕业论文最终顺利完成,重复率只有0.9%。
2021年6月,70岁的徐安玲从中国美院中国画专业毕业,拿到了第二个艺术学士学位。“过去12年半,太累了,但是一切都是值得的。”她说。
对于这次意外的出名,徐安玲觉得好坏参半,好处是她也希望自己“老年身体,年轻生命”的故事成为更多人的榜样。坏处有两个:一来年纪是徐安玲的小秘密,这下可好,所有人都知道了;另一个则是她不得不分心应酬,她还是希望能低调一些,给自己更多的时间静心画画。
徐安玲定了两个小目标,一个是考研,“这个有些力不从心,研究生就是做学术了,而且英语真的很难。”她觉得另一个小目标靠谱很多。她想去乡村支教,收几个徒弟,让自己的画艺传承下去,助力乡村美育。“我想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艺术创作中去。”徐安玲说。
(摘编自2021年7月13日《上观新闻》 ,作者郑子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