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浦区社会福利院为老人拍摄的“小人国错位照”，让人会心一笑。 受访方供图

81岁的施启萍退休前是小学教师。如今，在杨浦区社会福利院合唱队里，她担任钢琴伴奏，手指在黑白键之间灵活地移动，美妙的音乐便流淌而出。

92岁的陈珠花总是笑嘻嘻的，护工给她穿上一袭白色纱裙，她手捧花环，成了世界名画《编花环的女孩》里的主人公。

94岁的徐桂兰身体底子好，节奏感强，是“彩虹奶奶团”中年龄最大的一位。化上妆、跳起女团舞，台上的她仿佛年轻了20岁。

人活到90岁，还可以期待什么？在杨浦区社会福利院，老人们可以发抖音、编美篇，可以玩cosplay，还可以跳女团舞“出道”。日前，凭借创意视频屡屡“出圈”的杨福院，获得2021年上海市质量金奖。这也是该奖项设立20年来，首次把最高荣誉颁给一家养老机构。

爷爷奶奶真会玩

一位爷爷给一棵巨大的西蓝花松土；奶奶坐在巨大的草莓上看书；一群老人从两只可乐罐上过“独木桥”

周六是探访日，福利院一早就迎来一批看望老人的家属。杨福院是上海中心城区最大的综合型公办养老机构，核定床位1295张，这里大多是需求评估四级及以上的高龄失智、失能老人，平均年龄88岁，90岁以上老人273位，还有14名百岁老人。

陈珠花在这里住了两年多。她一字不识，刚进福利院时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我眼睛看不清楚，耳朵也听不出了，唱歌唱不来，手工做不来。”Cosplay《编花环的女孩》，是陈奶奶的“处女秀”。

2020年9月的一天，杨福院的护工们化身“星探”，对照着十几幅世界名画，在院内进行“海选”。结果，在《老人版名画Cosplay》中，92岁的“编花环的女孩”、91岁的“吃苹果的玛格丽特”、73岁的“戴珍珠耳环的少女”在抖音上火了，年轻人们都自叹不如：“爷爷奶奶们真会玩。”

天气转暖，院里很多爷爷奶奶坐在草地上晒太阳，受此情景启发，杨福院培训处专门负责给老人设计活动的社工罗鑫又和团队一起拍摄了一组“小人国错位照”。一开始，爷爷奶奶们不懂护工们为什么一边拍他们，一边在旁边放置一些水果、杯子等物件，后来等成片了，大伙儿都觉得不可思议。一位爷爷在菜地里给一棵巨大的西蓝花松土；奶奶坐在巨大的草莓上看书；一位奶奶从杯子里跳出来；一群老人正挨个从两只可乐罐上过“独木桥”……罗鑫根据老人的动作和特点，挑选了一些平时常见的物品，组成一个个有故事的画面，调皮的老人们仿佛置身于“小人国”。

同理心创造温情

在保障基本安全的前提下，我们喜欢的活动、我们的孩子喜欢的活动，老人都会喜欢

“自从Cosplay视频在网上火了以后，很多人关注杨福院。”杨福院院长乔毅皓说，做这些尝试，是想让更多人了解养老机构。

在人们的普遍观念里，养老院或许是老人们等待着一日三餐、寂寞度日的地方。“许多老人对养老机构十分排斥，认为进养老院只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而杨福院的社工们有一个心愿——让老人每天都有所期待。

早在8年前小视频还不那么普及时，杨福院就开始“试水”将老人的活动视频发在朋友圈里。2017年，院里自制了微电影《深夜的杨福院》，演员都是院里的老人。2019年创作上海首支护老者之歌《守护》，自导自演的MTV被13个省的141家养老机构采用。进驻抖音平台2年，共发布作品230个，杨福院的老人们早已习惯了各种拍摄活动，面对镜头轻松自如。

“银发课堂”是杨福院的特色项目。每年分春秋两季招生，学生是院里的住养老人。开班前，社工在楼道里贴满招生简章，老人们就开始三三两两地商量着报名哪个班，像极了大学里的社团。

在杨福院开出的28个兴趣班中，自2019年起开设的智能手机班最受欢迎。2020年疫情期间，养老院拒绝探视，但杨福院里上过手机班的老人却懂得通过手机跟家人视频通话。“以前老人家们只能等着家人给他们打电话，现在他们都会用微信和家人分享自己的生活。”杨福院副院长黄蓉燕说。

“3—6月和9—12月举行‘银发课堂’，7、8月做拍摄项目，5月和10月还要分别举办一次大型主题活动。”黄蓉燕说，每年杨福院都会全员出动，为老人策划2场大型主题活动。有一年院里举办“民俗游园会”，把旋转木马搬进院内。“起初我们担心老人不喜欢，游园会举办前两天我们去查房，老人都说，‘这两天要早点睡，因为当天要好好玩’。”

“老人喜欢什么样的活动？”经常有同行问乔毅皓。“在保障基本安全的前提下，我们喜欢的活动、我们的孩子喜欢的活动，老人都会喜欢。”她回答，“老年工作是不具有参考性的，因为我们都没有老过，没有人知道自己到了80岁、90岁会怎样。”或许正是因为这份同理心，杨福院的工作总是充满意想不到的创意和温情。

让员工做得开心

为增加员工获得感，福利院经常为优秀员工拍个人写真，为“夫妻档”拍婚纱照

赵德荣在杨福院当了10年护理员。在她照顾的6位老人里，有5位老人每天要用针管喂饭，有4位老人平时的大便需要她戴着手套帮忙抠出来。“这个工作很辛苦，没有爱心做不下去。”老人24小时离不开她，有时下班以后，赵德荣会直接睡在老人的房间里。

院里有一位阿婆，是赵德荣10年前来福利院照顾的第一位老人。她患有老年痴呆，平时躺在床上，大部分时间都闭着眼，但听到赵德荣的声音，她就会睁眼看一看。别的护理员给她喂饭，她不张嘴，赵德荣来了，她才乖乖吃饭。

在获得上海市质量金奖之前，2020年10月16日，杨福院就获得了中国质量认证中心（CQC）评定的“臻值·优选”等级，成为中国首批通过该认证的养老院，且是上海唯一、全国仅有的两家之一。

“在人们普遍的观念里，老了就是吃饱、穿暖、不摔跤。”乔毅皓说，“我们团队有一个愿景，就是让老人度过一个丰富而备受尊重的晚年。”对于养老机构而言，“丰富”不难做到，但“备受尊重”却很难。养老院里的护理员来自全国19个省市，每个人对尊重的理解都不一样。“比如院里要求生活区完全无异味，有时我们去查房，护理员‘哗’地一下把老人的被子掀开，把尿布打开，说‘看，干净吗？’我当时就想，如果床上的人是我，会是什么感受？”老人知觉反应迟缓，坐着坐着就会打瞌睡，看到他们头低下去了，有的护理员会毫无预兆地突然推一下老人的头，把老人弄醒。

发现这些问题后，乔毅皓没有急着去教育员工。在一次院里开会时，她在会场后面放了两把椅子，请两名护理员当志愿者坐在椅子上。会开到一半，大家开始犯困走神的时候，她突然走过去推他们一把。“护理员自己体会到了突然被触碰吓一跳的感受，再让他们把这种感受分享出来。”

易地而处，才能了解对方的感受。“美丽学院”是专门针对员工的工作压力和发展困惑而开设的情景课堂，学院总结一年中投诉最多的问题，由护理员分别扮演老人、家属和护理员自己，重现她们在日常照护中碰到的困难，体会老人在不同情境下的切身感受。“每次看完后，团队成员会抱在一起哭，得到心理压力的释放，同时也更理解应该如何照护老人。”

今年23岁的罗思哲是福利院3号楼主管，她负责的楼里共有9名护理员、48位老人。杨福院采用分级责任落实的“分院制”组织管理体系，对6栋楼划出6个分院，每个分院设一名分院长，让每栋楼里的100多位老人都有一名熟悉自己的分院长。而对于养老服务专业的大学毕业生来说，也多了一个锻炼机会。

杨福院的护理员大部分来自外地，为了增加员工的获得感，福利院还经常为优秀员工拍摄个人写真，为员工里的“夫妻档”拍婚纱照。当赵德荣与作为杨福院绿化养护人员的丈夫赵成柱穿上礼服的那一刻，他们感动得红了眼眶：“我们两口子结婚时都没有拍过婚纱照……”两口子说，会一直在杨福院工作下去。

守护人生终点站

人这一辈子不容易，杨福院希望老人能在人生暮年过得开心、圆满一些

14年前，乔毅皓和黄蓉燕通过杨浦区事业单位考试，同一天进入杨福院。那时候的养老机构还未形成可以依靠的规范和标准，这让两个年轻人一度感到“待不下去”。14年过去，杨福院的床位从过去的330张发展到现在的1295张，她们陪伴着福利院成长，也见证了养老行业变得越来越规范、标准越来越高。

近年来，杨福院也在智慧养老方面进行探索，成为上海数字化养老的试点。但相比起引入科技手段，杨福院更关注人文建设。“养老照护是人对人的服务，借助科技手段不是为了减少人力，而是让护理员有更多时间陪伴老人。”

“父母在哪，家就在哪。”杨福院的院墙上写着这么一句话。洪阿姨的母亲今年88岁了，她还记得8年前妈妈刚进福利院的时候，老人情绪很不稳定，每天都哭。问她是不是对房间或者福利院环境感觉不满意，她都说不是。再追问原因，她才缓缓地说：“这次离开家，估计以后回去的就是一张相片了……”

“妈妈肯定希望留在家里，那里有我们一家人生活的记忆。但当时我还在工作，弟弟也很忙，家里没人照顾她。”又过了一个星期，洪阿姨再去看望时，老太太说：“我不回家了，这里的护工对我很好，我还找到了姐妹。”

许多老人刚住进来时沉默寡言，经过一段时间就变得活跃起来。“日子难也好，易也好，都还没来得及认真想就老成这个样子了。”院里一位老爷爷回想起往昔岁月时说。听到这样的话，乔毅皓也十分感慨，“人这一辈子不容易，我们就是希望老人能在人生暮年过得开心、圆满一些。”

有一年，福利院把一列小火车搬进院里。“对很多高龄老人来说，他们要出去一次都非常困难，我们就把商场里的小火车请到院里，让老人坐在小火车上绕着全院兜圈。”黄蓉燕说。

她记得当时有一位全卧床的奶奶。“她插着鼻饲管，已经完全不能动。家属找到我们，说特别想让她妈妈坐一次火车。”那天下午，志愿者把奶奶从轮椅上搬下来，小心翼翼地抱上车厢。小火车绕着院子转了两圈。

老奶奶坐在车厢里，看着院子里生机盎然的风景在眼前不断闪过，久违的阳光照在身上，那一刻，她仿佛忘记了年龄，忘记了病痛，又回到年轻的时候。两天后，奶奶就去世了。“她的女儿来感谢我们，让她妈妈在临终前度过了最快乐的一天。”

“每个人都有变老的一天，这是生命的必经过程。”黄蓉燕说，“人老了并不可怕，只要你想，不管身在何处，每天都可以过成最精彩的一天。”

在“乘风破浪的奶奶”舞蹈视频里，有两位行动不便的奶奶坐在轮椅上，她们挥舞着手臂，跟随着节奏起舞。不管什么年纪，身处何种处境，只要你愿意，照样能“乘风破浪”，这或许就是这家养老院的“魔力”吧。

（摘编自2021年5月2日《解放日报》  记者黄尖尖）